鐘情一段文字,不如鐘情一個故事;留戀一處風景,緣于風景深處的背影?!抖潞游乃嚒穾缀跖c我同齡,風風雨雨幾十載,云煙歷史,滄海一粟,與她的正緣,能夠回味和講述的東西雖然不多,但足夠。
上世紀80年代,我在官渡讀中學。學校是解放初期的老式四合院,院子每個角落都有一棵擎天的白蠟樹。清晨,泛紅(電壓不穩(wěn))的亮光從木格紙窗透出,映照著讀書人的小腦袋,燈一亮,瑯瑯書聲頃刻間在院子回蕩。秋天,白蠟樹葉兒四處紛飛,小石子路面被鋪成一條灰白相間的毯子,靜靜地,還可以聽到秋蟲在里面打滾兒的聲音。冬天,白雪覆蓋校園,墊著厚厚的積雪,我們幾個人合力搖落白蠟樹樹枝上的雪花,飄飄灑灑,如夢如幻。這樣一群孩子,踩著落葉舞著雪花,慢慢長大。忽然有一天,校園四合院的景色被一個邵姓同學描摹得如詩如畫?!都亦l(xiāng)的冬天》,500字不到的一篇散文,在《堵河文藝》上刊發(fā)了。校園沸騰了,一個13歲小男孩第一次真實而形象地詩化了我身邊的景致,那么美麗,那么迷人。它不像課本里的文字那樣遙遠冰冷,也不夾帶歷史的塵煙。語文老師葉康玉捧著它,在全班朗讀,在全校朗讀。同學們爭相模仿,紛紛贊美家鄉(xiāng)和校園的四季,當然,也包括我,然,無一成功者。初識《堵河文藝》,就這樣擦肩而過。
當時,我就在想,這《堵河文藝》從哪兒來的?如何才能擁有它,成為它的讀者或作者?可惜,我沒有找到答案。
初戀時,車馬都慢,時間就像蝸牛,難得一見詩和遠方。1991年,一個手抄本落到我手中。隨便打開它,愛,花瓣雨一般向我飛來?!胺蛛x的痛苦早已湮埋在我的記憶深處,唯有相愛的甜蜜與遺憾,我卻小心翼翼地珍藏著。就像咀嚼著一枝不太成熟的橄欖,有清香,也有苦澀,令我愁腸百結,回味無窮。”這是誰的愛情?這么貼近我的心。我向手抄本的主人(同事)刨根問底,原來,這是他從《堵河文藝》雜志摘抄下來的。我立刻索來了1991年第4期《堵河文藝》,解我千愁。雜志辦得真好,開篇便是長篇報告文學《燃燒的青春》,記竹山縣壯烈犧牲的稅務專管員范全利,看得我熱血沸騰。我找到了手抄本里那段話的出處—《愛的離心力》,作者彬彬。這是一個革命軍人的愛情故事,從校園到軍營,愛情像潮水一般漲落,四季考驗著天各一方的兩顆心靈。純潔的愛情無處不在,但精神匱乏時,其光更亮。洋洋灑灑幾千字,連標點符號都充滿了筆墨的清香,我愈發(fā)覺得這《堵河文藝》離我更近了,而這幾句雞湯也被我保存至今。
1997年,《堵河文藝》復刊,更名《堵河》,由我的中學老師華賦桂主編。本期,華老師親自操刀的文化散論《堵河地域特色文化探源》,令人印象深刻。其語言風格頗似魯迅,犀利、深刻,亦有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雄奇,蕩氣回腸。散論縱橫幾千年,思接幾萬里,把堵河文化像剝筍子一樣,代代剖析,層層解讀,其文采、其學問到今天也令我這個學生難望其項背。
2007年,我到柳林從事變電運維工作。柳林山大,交通不方便,很寂寞。我就在竹山論壇上寫豆腐塊兒,喧囂發(fā)泄孤獨和無聊。也許是環(huán)境使然,清靜之下,竟然思緒如潮,幾年下來,我累計寫了20多萬字,這些文字隨心所欲,無章無法。童年、故鄉(xiāng)、戀愛、書籍、歌曲、路人等都被我寫了進去。2008年,郵箱里收到一封來自武漢的信,是《堵河文藝》老編輯、作家羅維揚發(fā)來的。信中,他說在今日竹山網(wǎng)上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文字,覺得還行,并選擇性地進行了點評。這信讓我激動了好久,我盲人摸象式的寫作結束了。
2011年,在羅維揚等很多人的幫助下,我出版了散文集《竹山的幸?!罚瑝魣A文學。后來,從羅維揚老師的回憶錄中,我大致理出了《堵河文藝》成長史。
《堵河文藝》大約創(chuàng)辦于1972年,開始是蠟板和油印后裝訂成冊發(fā)行,以“寫中心,唱中心”為傳播材料。我聽父親說起過油印的《堵河文藝》,一股油墨味兒,但傳閱度高。1974年夏至1984年十年間,羅維揚主編《堵河文藝》。羅老師把它改為鉛印,32開,64頁碼,季刊,不再以說唱為主,而是向綜合性文藝刊物方向發(fā)展,兼容并蓄。當時,吸引了很多專業(yè)作家,也培養(yǎng)了相當數(shù)量的業(yè)余作者。這十年時間是《堵河文藝》的黃金時代。羅維揚調離竹山后,陳新民、黃成勇、華賦桂等人接棒《堵河文藝》,但因種種原因,刊物幾起幾落。
2010年,《堵河文藝》老編輯羅維揚從武漢回到竹山,在上庸獨居時,傾靠十堰廣播電視報,于2013年創(chuàng)辦過文學刊物《筍》,其辦刊宗旨是“打撈中國好文字”,比肩《武當風》。時竹山論壇正青春,羅老師隨手就揀來了竹山好文字。興趣所致,王素冰的《遠去的背影》,真如醬香陳釀,回味悠長。從1940年開始,王家大院里弟兄六個,在烽火與貧瘠中,投影出他們或豪放或悲傷或卑瑣的人生故事。若干年后,這些故事被一個有著悲憫情懷的后代子孫,演繹成跌宕起伏的平民傳奇。莫言說,故鄉(xiāng)是每個人繞不開的存在,概無例外。省作協(xié)會員袁斌的《從庸字看庸國》則另辟蹊徑。一個“庸”字,他硬是掰出了詩、歌、政治、建筑、音樂、地理等萬千氣象,且收放自如,這金剛鉆實在了得,我長了知識,也開了眼界。后來,《筍》還是夭折了,原因不詳?!豆S》是羅維揚之于故鄉(xiāng)的表達方式,也是堵河文藝史冊里的孤本,我很珍惜。
只要堵河不斷流,堵河的文脈就綿延不止。回歸初心,需要熱忱,也需要創(chuàng)新,當然,更離不開人民幣。2016年,沐浴時代春風,全新《堵河》悄無聲息地上線了,彩印、雙月刊、16開、100多頁,比以往任何一期都精美,這是多少竹山人的期盼??!新晉主編王素冰先生給我打電話約稿,成就感油然而生,天命之年的我,終于從讀者變成了作者。捧著嶄新的、厚厚的《堵河》,我愛不釋手,我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媽媽,像情人再次相見。堵河水總是這樣深情,她以母親的胸懷擁抱每一個漂泊的兒女。
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?!抖潞印窂涂詠?,團結了一大批文學愛好者,從50后到00后,老鳳新雛花開滿園。只要有空,我就翻一哈兒《堵河》,找一找古人讀書時的青燈滋味,沉浸在故事與情感當中時,我像是約會一個多年的朋友,又像是迎接夏天吹過來的一絲清風,內心很安寧,神情也很愉悅。社會在發(fā)展,人們的閱讀方式在變,讀者獲取養(yǎng)分的渠道也多,難得《堵河》還堅守在傳統(tǒng)陣地上。所以,首先要感謝母親河堵河,是她觸發(fā)了文學人的靈感,并賦予他們寫作的土壤,也為廣大讀者帶來了持久的人文氣息。感謝我們的黨和政府,為《堵河》提供了穩(wěn)定的經(jīng)濟支持,文學和藝術一樣,是需要金錢來體現(xiàn)價值的。還要感謝一代又一代的領導和編輯老師,像徐純孝、羅維揚、唐明文、陳新民、袁勝敏等,他們從青絲熬成白發(fā),才使得《堵河》這股清流潤物無聲、汩汩向前。
閨蜜80歲的老母親去世了,殯儀館里,她輕聲講述著母親的生前點滴,一個小細節(jié)很是打動我。她說,母親生前是退休教師,《堵河》是每期必看,遇到好詞好句,母親總是先用筆畫上記號,然后給她打電話,要她認真閱讀這些字句,過一段時間還要她說些心得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,這《堵河》是不是和女兒一樣,成為母親最親的陪伴?
《堵河》復刊后,定期不定期搞筆會或者開講,很榮幸,每次入會,都能發(fā)現(xiàn)新面孔,真好!他們是《堵河》的未來和希望。英國人羅素說,支撐我們人生的動力是三種單純而又強烈的感情,它們是,對愛情的渴望,對知識的渴求,以及對于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。我始終認為,它不僅是普通人生活的動力,也是我們寫作者寫作的出發(fā)點和基調。每個喜歡文字的朋友,潛意識里一定布滿這些敏感神經(jīng)元。我十分愿意把它分享給年輕的文友,希望他們像當初的我們一樣,守住那盞青燈,以夢為馬,表白他們獨一無二的風流與荒涼,深深地祝福他們!
對于《堵河》,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,那就是它讓我想起一位網(wǎng)友,寶豐鎮(zhèn)的張世紅。竹山論壇正活躍時,每隔一些時日,都能在論壇上讀到他的小說或散文,語言很優(yōu)美。跟著他的小說,我曾學會了一個成語:結草銜環(huán)。張世紅出身寒門,對于文字卻有著與生俱來的執(zhí)著。當時,他一邊打工,一邊尋找精神的陽光,或許是世事消磨,后來,他的文字跟時光一起,沒了下文?!抖潞印窂涂恢浪婪?,也不知道他向《堵河》投過稿沒,那可是他的夙愿啊。其實,人在他鄉(xiāng),能夠平安,鴻儒往來,有空了喝酒品茶,鬧中取靜,不負一段文學人生路,也挺好的。
燕子走了,還有飛回來的時候。時序深秋,薄念,唯念《堵河》,唯念青澀。(若楠)



